从《今日说法》“守护死亡之坡”试谈：大货车为什么会失控？

“守护死亡之坡”引人关注

但更让人遗憾

2018年12月2日，CCTV《今日说法》栏目播出了关于云南昆磨高速公路“27公里死亡之坡”的重要节目——《守护“死亡之坡”》（以下简称《死亡之坡》节目）。该节目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公安交警同志，在避险车道（或称“自救匝道”）末端设置了一个大兜网，挽救了多条生命的创意了！在认真观看节目多遍后，作者在赞叹“兜网”创意的同时，但却对央视制作的这一期、引人关注的节目感到有些遗憾！

毕竟，节目在介绍昆磨高速27公里“死亡之坡”路况和大货车事故多发的同时，却并未调查揭示“死亡之坡”大货车失控事故的直接和主要原因；也并未针对同类安全问题，从根本上总结提出防治措施！而且，作为讲法、普法类节目，竟然多处宣介加装水箱、制动器与轮胎淋水等明确属于违法、违规性质的措施！......

以下，作者结合早前对昆磨高速公路连续下坡安全问题的调研情况，从大型货车制动原理、对大货车制动方式的误解、国内外货车制动与安全性能对比、驾驶员行为分析等多个方面，试着对“大货车为什么会失控？”、在高速公路连续下坡路段“大型货车不能安全通行了吗？”等问题进行讨论。

云磨高速公路避险车道事故图片

对货车制动原理的误解

连续下坡依靠辅助制动，而非“刹车”

长期以来，很多人包括一些货车司机在内，对大型货车制动系统结构、原理和使用，存在较多误解或错误认识。首先，大型（重型）货车在连续性下坡主要依靠的是持续制动能力，而不是紧急制动能力；而持续制动力来源于辅助制动系统，并不是行车制动器——即紧急制动器，或称为“刹车”。

当大型货车需要保持一定稳定速度、连续下坡时，正确的驾驶操作是将挡位调整到“低速挡”，然后开启“辅助制动系统”。即通过辅助制动系统提供的持续制动力，使得车辆能够以稳定的速度安全、连续下坡。只有在遇到突发紧急情况时，才使用行车制动器——紧急制动器（刹车）进行快速、紧急制动。由于货车紧急制动系统多采用鼓式制动器，即依靠制动鼓和制动蹄摩擦形成制动力，因此，紧急制动器并不能长时间、频繁、连续性使用。否则，将可能因为长时间高压摩擦，使得制动毂和制动蹄过热导致摩擦力降低，进而逐渐丧失制动效能，导致车辆失控。实际上，本期节目后半部分车辆轮胎自燃的原因，仍然还是长时间连续制动引起的。

因此，讨论大型货车下坡安全性和驾驶操作时，我们不能简单地套用和参照小型车辆的驾驶经验和习惯。大型货车连续下坡控制速度的正确驾驶操作是——“挂低挡+开启辅助制动系统”，而不是简单地连续、频繁使用刹车踏板。

云磨高速公路避险车道事故图片

我国大货车辅助制动性能低下

比国外车型低40%以上

目前，我国生产和上路运营的大型货车，主要装备的辅助制动系统是“发动机排气制动系统”。排气制动系统实际上，就是在车辆连续下坡时，通过相关技术装备，将本来对外作功的发动机变成了一台对内作功的空气压缩机。如果说车辆在上坡时，发动机通过在缸体内燃烧油气、带动车轮向前滚动，为车辆提供前进的动力的话，那么，排气制动系统则是在下坡时，通过关闭燃油喷射和发动机排气门等，使得发动机成为一台空气压缩机，在车轮滚动带动活塞运动（外力作用）下反复压缩空气，最终对车轮向前滚动形成持续的反向阻力。

基于上述制动原理，我们知道，我国大型货车的持续制动能力与其发动机排量、功率等密切相关。排量越大、功率越大，持续制动能力就越强。但实际调研对比发现，与欧美同类车型比较，我国大型货车装备的发动机排气量明显偏小，功率重量比只有5.2kW/t；而欧洲等同类车型却在8.3kW/t或者更高。这意味着，我国大型货车的持续制动能力比国外低约40%甚至更多。

云磨高速公路警告标志

与世界发达国家同类车型比较

我国货车辅助制动装备明显落后

除发动机排气制动之外，辅助制动系统还有其他多种分类，如：缓速器制动（分为液力和电磁两类）、杰克博发动机制动等。以缓速器制动系统为例，其原理是：在车辆的发动机和变速箱之间（或者变速箱与驱动桥之间）加装缓速器，当车辆在连续下坡时，启动缓速器，通过液力或电磁阻尼方式，为传动轴施加反向的阻力，以阻止车轮过快转动，有效控制车辆下坡时的行驶速度。

由于缓速器制动系统的整体效能，并不直接源于车辆的发动机排量和功率，因此，缓速器制动系统能够为大型货车提供额外的、持续的制动能力。据调查，在欧美发达国家的重型货车上，缓速器等更为先进、可靠的辅助制动系统已经成为标准配置。而在国内，由于车辆制造标准并未强制要求、装配缓速器将大幅提高车辆总体价格（提高4-10万元）等因素，我国大型货车仍普遍装备发动机排气制动系统。

由于我国大型货车装备发动机的排量和功率较小，且极少装备缓速器等更先进、可靠的辅助制动系统，因此，我国大型货车与国外同类车型比较，连续下坡时提供的持续制动能力很低，导致车辆能够连续下坡的速度明显降低了！

国内某生产厂商开展缓速器试用体验

大型货车还能安全连续下坡吗？

能，肯定能！

根据以上对车辆性能和辅助制动系统的对比，或许有人会产生疑问：那么，我国大型货车还能在连续下坡的高速公路上安全通行吗？还能安全连续下坡吗？毫无疑问：能！肯定能！只要正确操作，合理控制速度！即便不使用辅助制动系统，大型货车也完全可以安全地连续下坡，甚至无论乎坡长限制。

根据汽车动力学原理，在车辆发动机和传动轴之间，均装备有一个变速箱。驾驶员通过换挡操作，即可实现适应不同道路条件下的传动比切换。当车辆遇到连续下坡，需要控制以较低的稳定速度下坡时，驾驶员只需要将挡位调整到低速挡。这时，发动机等能够给车轮提供较大的反拖制动力，从而实现低速下坡的目的。而这一点应该是绝大多数驾驶员的常识了！但有驾驶员却常常忽视另一点：要切换到低速挡，前提是变速箱的主动轮与从动轮具有相同的线速度，即速度同步。也就是说，要挂入低速挡必须在车速较低时就操作！当车速过高时，往往就无法切换，只能处于空档滑行、听天由命的危险状态了。

而就在本期《死亡之坡》节目的一开始，一位被采访的事故车辆驾驶员回忆说：“....发现车辆失控之后，首先想到要挂低速挡，可是没有别（挂）住....”从这一句可以判断，这位驾驶员是非常清楚，挂入低速挡不仅可以使得车辆减速，而且采用低速挡是完全可以安全下坡的。由此，我们也可以联想并理解近期甘肃11.3事故路段上的一块安全提示标志：“五挡夺命，四挡危险，三挡安全”。当前，大型货车普遍设有12个前进挡，三挡和四挡就属于低速挡。当挂入三挡时，货车实际行驶速度最大也只能到40km/h左右。这时，根本不会存在失控等风险的，因为在挂低速挡下坡时，驾驶员根本无需踩踏刹车板，不踩刹车板又何来刹车毂温度过高呢？有怎么会轮胎自燃呢？

因此，即便是货车整体性能低下，持续制动装备落后，但只要合理控制速度、采取正确的驾驶操作，大型货车完全可以安全、连续下坡的。显然，一些人和网友在11.3兰海高速事故讨论中，认为所有大型货车在事故路段上通行都存在失控危险等说法，是毫无根据的。

为什么有人违章操作不使用辅助制动？

想快速下坡，心存侥幸

作者等对全国十余处典型连续下坡路段的货车失控事故的调研发现，几乎在所有连续下坡车辆失控事故中，均存在驾驶员超速、超载、违章操作等情况。包括甘肃11.3兰海高速事故路段，也包括昆磨高速公路，均是如此。而这一情况，才是引发车辆失控最主要的直接原因。恰恰在《死亡之坡》节目中，却忽略了这一重要问题，忽略了对导致此类事故直接原因的调查和分析。

超速、超载等违法行为，无需解释说明。这里的违章操作，则主要指驾驶员在连续下坡过程中未按照规定使用辅助制动系统、未合理控制速度，甚至还有驾驶员采用空挡滑行下坡的案例。那么，既然车辆装备了排气辅助制动系统，既然驾驶员明知挂低挡可以有效控制车速，但为什么却有驾驶员不正确操作和使用呢？

根据调查，主要是因为有的驾驶员希望以较高的速度，快速下坡，而使用排气制动系统和挂入低挡位，都只能以较低速度行驶（如60km/h以下）了。另外，还有驾驶员误解认为使用发动机排气制动会对发动机造成损伤.......于是，有人存在侥幸心理，或者对路况判断有误，或者过分相信自己的驾驶经验和技术......冒险不使用辅助制动系统，不使用低速挡，甚至为了省油采取空挡溜坡。于是，才有了《死亡之坡》节目开始时驾驶员的对话——直到发现失控时，再想到要挂入低速挡已经晚了。

货车变速箱结构图

中国公路连续纵坡大吗？

不！控制更严格，纵坡相对更平缓

在《死亡之坡》节目中，记者类比“连续27公里，高差相当于一个泰山了！”估计这位记者没有乘车去过萨拉吧，无论是滇藏公路，还是川藏公路，一路上上下下，几十个泰山的高差哪里还在话下。对于有人质疑公路纵坡，质疑公路标准不够安全，作者仅提供3点事实给大家参考：

1）无论是单一坡度/坡长，还是连续性坡度/坡长，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，都可以找到比甘肃11.3兰海事故路段17公里、昆磨高速高速27公里更长、更陡的案例。

2）在世界范围内，道路纵坡限制指标都是针对上坡方向提出的，目的在于保证上坡路段的通行能力。当前，全世界恐怕有且仅有中国的公路规范，专门对高速公路连续下坡的坡度/坡长提出了限制要求。

3）与欧美国家允许“特例设计”比较，中国公路项目设计严格执行标准规范，极少出现突破标准规范的现象，纵坡控制更严格、更偏于安全。

某改装的制动器淋水装置

节目是在鼓励违法改装吗？

加装水箱、给制动毂淋水等均是非法的

尽管在很多时候下，采用加装水箱、给制动毂淋水、包括在高速公路路侧设置降温池等“土方法”，可以起到给制动毂降温的作用，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，这些措施不仅不可靠，而且还存在其他安全隐患。首先，车辆制动毂等材料，并不适合于频繁的高温、再冷却地过程，会导致其疲劳、龟裂。其次，加装的淋水装置可靠性差，难免会出现缺水、杜塞、淋水位置不固定，不能正常发挥作用等情况（节目中就有类似问题引发的事故案例）。特别是，制动器淋水还会导致路面湿滑和结冰等问题，给道路通行带来新的安全问题（尽管云南结冰情况较少）。关于集中性的降温池，最早曾在北京八达岭高速公路等项目中出现，但后来均因为难以及时更换废水、造成环境污染等问题，而被统一取消了。

在《死亡之坡》节目中，多处提到了给车辆加水、给制动毂、轮胎淋水等措施。这令人费解，难道《今日说法》节目不知道加装水箱是属于违法改装吗？不知道给制动毂淋水是有安全隐患的吗？节目是希望在全国宣介、推广这些的做法吗？

安全的悖论

总是试图以设施和技术，解决管理上的问题

结合昆磨高速公路交通和公安部门多做出的长期努力，笔者再次强调：避险车道、网兜、制动器与轮胎淋水等设施和措施，都只是在事故发生时，能够低事故危害的被动性防护措施，并不能从根本上预防事故发生。而这些设施本身因为受到各方面的条件限制、影响，并不能完全、理想化地发挥作用。

试问，连续下坡时正确驾驶操作，大货车会失控吗？不会！系上安全带，驾驶员还会被甩出车外吗？不会！如果系上安全带，网兜还有用吗？.......作者认为，我们不应总是希望依靠设施和技术，去解决人和车管理方面的问题，最终尽管在道路和设施方面做了很多，但却总是事倍功半！甘肃11.3兰海高速事故路段与云磨高速27公里连续下坡路段的情况，不正是如此吗？

道路问题排查是需要的

但补齐人车管理的短板才是最关键的！

安全系统工程理论告诉我们，遏制事故、保障安全生产最有效、最根本的工作是事故预防！而事故预防的重点是对“人”和“物”的不安全状态的管理，但归根结底都是对“人”的管理！因此，相关部门和《死亡之坡》等类似节目，应更多调查并揭示事故发生的直接和主要原因，暴露事故频发的深层次矛盾！难道，我们还要继续放弃“手边上的安全带”，却把“安全”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“网兜”上吗？

作者联想到，近期有安全专家对道路问题核查、排查的必要性进行无谓的讨论，令人奇怪：从来没有人反对道路核查，也没有人认为中国的道路和标准都是完美的呀？相反，交通行业在道路、设施乃至技术标准方面的研究、改善、提升，本来就并未停止过呀！只是，没有合法合规的人车为前提，即便穷极了各类可以有的设施，即便各类提示警告信息多到信息过载，“驾驶员根本不当回事”，又能如何呢？效果呢？

作者等呼吁：面对严峻的交通安全形势，我们不能只是简单照搬西方的做法，而应该正视当前事故中人车违法因素为主的差异和特点（与发达国家事故特征不同），只有紧抓人车管理的短板问题，才有可能快速大面积地降低事故和事故危害! 

最后，再次为昆磨高速公安交警的担当与创意，点赞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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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：《中国公路》杂志社新媒体发展中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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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郭腾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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